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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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發十三歲時嫁到了朝歌。
當她帶著長長的送嫁隊伍一路跋涉來到朝歌時,數萬殷商子民目睹了西岐對這場婚姻的重視。在輪轂滾過磚石路的鈍響聲裡,他們沉默地目送車隊通過城門,不約而同地猜想西岐為他們的王室獻上了多少財富,而姬發無疑是其中最珍貴、最嬌美的一件。實質上,她與那一車車的粟米、青銅器,還有雪白的寶駒並無兩樣。她是誰不重要,是怎樣一個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西岐的女兒,是西岐的又一張投名狀。至少在當時,殷郊還是這麼認為的。
他們的婚訊傳到質子營後,最先來向殷郊道賀的是薑文煥。溫馴穩重的少年武士在篝火旁對他舉起酒碗,難得叫他一聲表兄:“恭喜你,好事將近。”
殷郊未語,同樣舉起酒碗,兩支青銅兕觥的杯沿一磕,就當笑納這份祝賀。旁邊的崇應彪見了,心底浮現出一點古怪的妒意與不平。他隔著篝火衝姬旦叫道:“喂,西岐來的那個,你姐姐長什麼模樣?”
姬旦年紀比眾質子都要小上一些,心地最柔善純良。他冇有計較崇應彪無禮的稱呼,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殷郊,說:“我姐姐呀,自小便長得十分姣美。”
崇應彪嗤了一聲:“你們西岐一群灰頭土臉的農夫能養出來什麼好看的女兒?”
姬旦撇了撇嘴,不滿道:“你又冇見過我姐姐,你怎知道?”
“想想便知,”崇應彪從地上挑揀了一塊嬰兒拳頭般大的石子,“又要下地耕作,又要操弄機杼,你姐姐定是個麵黃手粗的農婦。”
姬旦被他話語中的那種輕蔑激怒了,他反唇相譏道:“就算那樣又如何?如果冇有農婦耕作,你所食之物何來?如果冇有農婦織布,你蔽體的衣物又從何而來?”
說罷,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偏離了原本的話題,又補充道:“不過,我姐姐確實是很美的,你不要妄下判斷。”
殷郊見話題要圍繞著自己未來的妻子一路深入下去,微感不悅,正要開口打斷他們,崇應彪卻像存心要逼姬旦發作一樣,揚手朝他擲去石子。
崇應彪此舉突兀,眾人來不及叫停,眼睜睜看著石子朝姬旦飛去。姬旦圓睜雙眼,還冇來得及反應,鄂順伸手把他往側旁一推——
電光火石間,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將那石子從原本的弧線上打落,箭簇一頭紮進姬旦的靴子跟前。質子們被這變故一驚,紛紛跳起來按住了自己的劍柄。
隻有姬旦坐在原地,把那支箭拔出來,仔細去看箭簇上鐫刻的紋章。
他大喜過望,不由脫口而出:“姐姐!”
眾人回身去看,隻見一女子披月而立,她的雙臂仍呈挽弓狀,麵容隱在陰影裡,喜怒不辨。那柄弓華麗沉重,與她質樸纖細的身形格格不入,落在她身上的月輝更進一步柔和了她的線條。他們放鬆了警惕。
姬發放下弓,朝他們邁進幾步。崇應彪叫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軍營?!”
姬發的臉被篝火映亮,足以讓每個人都看清。她有一頭柔順的烏髮,一對彎彎的眉,一雙波瀾不驚的眼,和一片飽滿水紅的唇。她的臉龐還帶有一絲未消退的圓稚,讓人能看出她的年紀還很輕。她緊抿的唇角露出一個微笑,回道:“我就是你口中所說的那個農婦呀。”
她的話激起一陣嘩然。姬旦從人群中擠出,小跑到她麵前,已是熱淚盈眶:“姐姐……姐姐還記得我嗎?”
姬發笑著點頭,摸了摸姬旦的臉,又去摸他的玉環。“旦兒如今長得比我還要高了。”
她把弓遞給姬旦,又走到崇應彪麵前,說:“我能三箭齊發,在百步之外射中農田裡的麻雀。”
崇應彪原本還有些呆滯的麵孔瞬間陰沉下來,他怒道:“你威脅我?”
“不敢。”姬發揚起嘴角,眼中卻並無笑意,“姬旦年幼,還要煩請公子多多關照。”
“哼!”崇應彪拂袖而去。
姬發的眼神在眾質子間梭巡一圈,最終停在殷郊身上。她望過來的眼神很柔和,殷郊的心為這份類似於情有獨鐘的對待而砰砰跳動,原諒他隻是個再年輕不過的少年人,在聞到姬發身上似有若無的馨香後就為之傾倒。此時他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這對於他來說是某種人生的初體驗。
還冇等姬發說話,他就上前一步,低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
姬發微微一笑:“我的眼睛會看。”
殷郊還欲問她看見了什麼,卻不慎被她的笑容攪亂了思緒。他悶悶地嗯了一聲,冇有彆的話可說了。
姬發見他如此,主動道:“你送我回城可好?”
等到姬發與姬旦告彆後,兩人一同上了輿車。殷郊習慣了騎馬,此刻在輿內很不自在,腿腳都有些伸展不開。姬發側身從車窗看出去,膝蓋不自覺地與殷郊的相抵。
殷郊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冇把腿撤開。他問:“外頭黑漆漆的,有什麼可看的?”
姬發輕聲答:“我得習慣朝歌的夜晚。”
還有一句她未曾說出口的話是,她得記住通向她弟弟姬旦的路。
但這句話落在殷郊耳朵裡卻彆有深意。殷郊想了想,坦誠道:“我會多回城來看你的,我冇法保證一直陪著你。”
荒唐。
殷郊對於一個妻子的想象無聊到姬發不想理會,但她決定將錯就錯,這於她來說並冇有壞處。她轉回頭說:“我準備了一份禮物給你。”
隨之,她捧起一個錦盒,將它交到殷郊手上。殷郊打開,裡麵是一把切口整齊的麥穗,以及一支動物的羽毛。
“這是何意?”
“麥穗是我親手所割,而這,”姬發點了點那根羽毛,“是鳳凰尾羽。”
殷郊把盒子合上了。他神情複雜地睇了姬發一眼,疑惑道:“這該獻給我父親。”
“是我送給你的。”姬發把“我”字咬的很重,“是我選擇了你。”
“你?”殷郊語氣中流露出濃厚的不信任,雖然知道他並冇有惡意,姬發還是難免感到憤怒。
“相信我,”姬發嚥下那一口不甘心,“我的忠誠意味著很多。”
“可我不需要這些!”殷郊斬釘截鐵地說道。“我願意追隨我父親,至死方休。”
你總有需要的一天。姬發盯著殷郊信誓旦旦的麵孔,腦海中又浮現父親卜的那一卦。
“好。”她最終妥協,“我收回我的禮物。但我會把它保留到你需要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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