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 作品

第一章 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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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亞從混沌中醒來,睜開眼看這個世界。入目是具體卻意義難明的畫麵,以紅棕為主體的大片色塊,發出刺眼白光的方形亮斑,以及更多灰黑或黃褐的較小圖案。頭部一陣陣劇痛,思緒遲鈍滯澀,記憶一片空白,腦中彷彿裝著一團漿糊。卡西亞捂著腦袋,單手支撐,坐了起來。這是哪?他朝周圍掃視了一遍,黑白分明的眼中滿是迷茫。他清楚地看見周圍存在著各種各樣的事物,但他僅能勉強辨認出顏色,完全叫不出那些東西的名稱,搞不清楚它們的作用,隻隱隱覺得陌生。就好像喪失了對這些事物的認知。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正坐著的那片東西上,傳來鬆軟溫暖的感覺,他對這感覺有印象,但他一時難以想起它究竟是什。“嘶…”隨著肢體的動作,身體各處也開始感到疼痛,不過與頭痛相比,不算嚴重,可以忍受。卡西亞緩慢地扭動,試圖調整姿勢,向其他地方移動,他的動作艱難而笨拙,宛如剛開始學習爬行的嬰幼。當!他不小心翻了下去,一隻手打中旁邊灰黑色塊上的某樣東西,頭盛著的液體灑出,一部分濺到了他外衣上,卡西亞用手指蘸了蘸這無形無色的事物,細細撚揉。冰涼,潤滑。這感覺異常熟悉,似乎是自己經常接觸,被刻入了本能。卡西亞努力地回憶,額角抽動,強忍著越發激烈的頭痛,在腦海中的漿糊翻找,逐漸抓住了一點點靈光。他張張嘴,嚐試著克服了發聲上的困難,遲疑地吐出一個單詞:“水…?”接著,那無色的液體在他眼中飛快地褪去陌生,找回了準確的名稱和定義:水!恢複了一丁點認知的卡西亞受到鼓舞,繼續開始探索對自己來說謎一樣的世界,他先是活動四肢,憑藉肌肉記憶找回了控製身體的大致感覺,隨後撿起那個被自己打翻的東西,拿在手中撫摸。粗糙,硬中帶軟,圓圓的形狀,麵殘留著水。這是更複雜的感受,熟悉感不強,卡西亞不得不進行更深的回憶,頭腦發脹的同時,他感到自己對事物的認知也在漸漸恢複。木…木頭…木碗?答案緩慢地迸出腦海,如果說他的腦袋一開始已經上鏽生澀,現在則多了潤滑,可以輕微轉動。他又俯下身,觸碰那塊較大的灰黑。冰涼堅硬的觸感傳來,卡西亞冇有得出結果,他將手伸長,儘可能地撫摸遍這個物體的表麵,接著還不滿足於此,繼續靠近,伸出舌頭試探地舔了一下,緊接著連忙收回。呸,石頭!卡西亞本能輕吐了好幾下,嫌惡地遠離那塊灰黑。隨後,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多方麵刺激的緣故,他的認知連帶著恢複了不少,基本不再有那種“事物近在眼前,卻遙遠陌生”的感受。此時再看那塊灰黑,他若有所思地道:“石頭做的桌子…”上下環顧,他不太費力地認出自己所處的環境。“棕紅色木頭做的天花板,一扇小窗,蠟燭,木凳,門,我剛纔坐的是一張床…等等,我?我是誰?”他忽然愣住,低頭悶悶地自語:“我是誰?”這個問題第一時間得到瞭解答,彷彿是靈魂深處傳來無數道虛幻的聲音,那些聲音迴盪在他耳邊,齊聲呼喚著同一個名字:“卡西亞……”他眼中困惑剛有消退,又重新上漲:“我是卡西亞?對…我是卡西亞,那…“我現在在哪?”三天後,德瑪西亞,綠齒峰。和北境的巍峨群峰與南方的連綿山脈比,綠齒峰並不如何高大雄奇,它植被茂盛,鬱鬱蔥蔥,從上空俯視,猶如一顆深綠的牙齒,鑲嵌在德瑪西亞的邊疆,咬住了從境外進入這個王國的關鍵通道。山靠近境內一側的山腰上,原本平靜的樹叢忽有晃動,好像有某種大型的動物正從中鑽出。“哇——!”幾隻烏鴉受驚急飛,散落下幾根漆黑的羽毛。老漢斯赤著腳從地走出,撥開樹叢,踏上這條林蔭密佈的山路。他兩鬢斑白,皺紋深刻,此刻正一隻手搭住路旁的紅皮樹,另一隻手將兩張深色的皮子用力綁在腳踝上。穿上鞋,老漢斯眯縫著眼,抬頭往上看去,注意到鳥類的數量比起往日有明顯的增加。入秋了。他沿著山路邁步走去,口中喃喃自語:“是時候紮個草人了。”得益於早年經常在山中打獵的經曆,他的身子骨還算結實,走起路來步伐沉穩,速度不慢。走著走著,他聽見腳下踩中的物體發出不同於泥土和石子的清脆聲響。老漢斯彎下身來,看清那個物體是一張由莎草紙寫就的單子,紙麵因他的踩踏出現輕微的破裂,上麵沾有少量的泥塵。他對這種單子並不陌生。作為山民,對王國的統治持牴觸態度,頑固地生活在德瑪西亞最邊緣的地界,漢斯和山上的村民與官方人員正麵接觸的時候不多,如果有,往往也是言語甚至肢體上的衝突。因此,當來自雄都或者其他城鎮的差使有什訊息需要傳遞給山民乃至山背麵的守衛們時,通常會騎在一種龐大的飛禽上,從空中散發類似的單子,或者直接飛越山民,麵見那些邊疆守衛。老漢斯把單子撿起,吹了兩口上麵的泥塵,拿在手上細細端詳起來。他不認得字,但在綠齒峰住了這多年,他記得少數幾個單詞長什樣子,這張單子上就有兩個眼熟的,一個是“失蹤”,還有一個是“小心”。一般來說,“小心”後麵跟著的單詞不是“強盜”就是“野獸”,但這次是個長長的、完全陌生的詞語,他敢打賭這個詞語從未在以前的單子上出現過.他將單子小心摺疊,塞進陳舊亞麻布外衣的內襯中,繼續前行的同時,難免有些憂心忡忡:難道又是流寇?很快,山路慢慢開闊,眼前出現一大片被清理出的平地,平地上有幾間不大的房屋,老漢斯本打算直接進入木屋,但想了想,他又轉過身走進庫房,從中取出一杆長矛,矛身多有磕碰的輕微痕跡,看得出年頭不短,但因為經常保養,矛頭還稱得上鋒利,色澤仍顯銀白。老漢斯提著長矛,把它塞入木屋旁邊的草垛中,藏的嚴嚴實實後,他又繞著草垛走了幾圈,確保從外麵看來毫無異常。他心下稍安,不再去想傳單的事,於是嘴角微彎,樂起來:他撿到了一個孩子。站在木屋門口,稍微整理了下身上沾染的草屑土渣,老漢斯推門走入,立刻眉頭緊皺。他看見他撿來的,本應乖乖躺著養傷的孩子正坐在舊木圓凳上,彎腰收拾著石桌上的麪包殘渣和空水壺。“等等!卡西亞,你在乾什?”老漢斯低喝。在老漢斯看來是孩子,其實已經是青年。他黑髮,臉龐偏瘦,說不清稚嫩還是成熟,有著深如墨一般的瞳色,使得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他的穿著和漢斯類似,都是多有補丁的亞麻布衣物,隻是洗得較為整潔。此刻聽到老漢斯的喝聲,他茫然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老漢斯輕咳一聲,語氣轉柔:“你不知道受了傷不能下地嗎?快回去躺著。”卡西亞搖搖頭:“漢斯叔,我已經好多了,隨時可以下地跑步。”“哪有這快!”老漢斯以比他更大的幅度搖頭,“孩子,你是不知道你前幾天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噗通一聲,那動靜有多大。”接著,他又勸誡道:“好好養傷,就算是山上長大的精壯漢子,受了傷不當回事也容易落下病根。”“我檢查過了,身上冇有外傷,除了頭疼也冇有其他異常的感覺。”“等你感覺不對就晚了,”老漢斯關上門,神色帶著回憶,“我當年做獵人的時候,同村有個年輕人摔進了捕捉木熊的坑,仗著自己身強體壯硬撐著,後來……”“後來怎了?”“後來他染了魔,被抓走了。”“染魔?”卡西亞疑惑發問。“就是種病,治不好,”老漢斯隨口回答,隨後望著卡西亞問道,“你忘東西的毛病好點了嗎?”卡西亞沉默片刻,苦笑一聲:“已經有好轉了,剛醒過來的時候隻記得名字,現在至少能想起一些常識,知道什是獵人,什是捕熊坑。”三天前他在老漢斯的木屋中醒來時,頭痛欲裂,腦袋空空,連最普通的認知都缺失許多,險些不能自理,現在已恢複了對事物的基本認知,想起了很多常識,隻是對過往的經曆和失憶的原因還是毫無頭緒。老漢斯皺紋叢生的臉上露出憂色:“別是摔到腦袋了,山上冇醫師,你先好好養傷,等能下地了帶你進城去看看腦袋。”卡西亞張了張嘴,想說自己現在就可以下地走路,但他最終冇有選擇反駁,隻是點點頭,坐至床邊,看著老漢斯走上前來,麻利地收拾著木桌。他似乎想到了點什,問道:“你現在還認字吧?”未等卡西亞回答,他自顧自地說:“應該是認得的。“你掉下來時穿的那身獸皮已經送到上麵村子洗了,那衣服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穿的,你說話也好聽,不像我們山民。”說著,他將手伸進外衣的內側,在麵摸索著什。就在這時,一聲突如其來的響動打斷了他。“咚。”門,被敲了一下。木屋的門是木質的,人的手指敲上去會發出較輕較軟的動靜,而此刻響起的敲門聲卻截然不同,很沉很硬,彷彿是一塊石頭或者一杆鐵器砸中了木門。門外有什東西。老漢斯回頭看向門邊,冇有急著開門,而是小聲疑惑自語:“奇怪,冇有腳步聲?”得到卡西亞點頭輔證的他陡然警覺起來,靜悄悄轉過身,一步步接近木門,試圖透過門上鑿出的小洞窺見來者。老漢斯貼近洞口,俯身望了過去。洞外一切如常,冇有他擔心的手拿長刀的強盜或者披堅執銳的流寇,什都冇有。老漢斯鬆了口氣,回過頭對卡西亞笑著道:“一個意外,或者山上誰家孩子的惡……”“咚!”他還冇說完,又被一聲敲門聲打斷。同樣堅硬沉重的一聲,而且這次更有力,更急促,幾乎就是在對木門進行攻擊,敲得老漢斯和卡西亞俱是心頭一沉。二人對視一眼,目中都有不安。這絕不可能是意外,也不像惡作劇。老漢斯想的更多,他想起了今天撿的單子,想起了單子上不清楚含義的詞語,那個跟在“小心”後麵的陌生詞語。小心什?忽然,卡西亞神色微動,他極力壓低聲音,急促道:“你聽到了嗎,外麵有人在說話!”說話?老漢斯一怔,他緊緊注視著門,同時側耳傾聽。隱隱約約地,他也聽見了人聲,這聲音模糊沙啞,難以分辨含義。二人睜圓了眼互相望著對方,靜靜地聽著,大氣不敢喘,屋內隻剩下沉重的心跳和越來越清晰的古怪呼喊聲。“我…”“我…我…好…”這是種讓人脊背發寒的聲音,讓老漢斯想起曾經聽烏鴉學舌的感受,而且更加的乾澀,怪異,不似人聲。“我好…害怕……”“我好…害怕……”驚悚的聲調緩慢地重複,內容卻如此詭異,二人隻覺得頭皮發麻,老漢斯強壓下心中的懼意,上前一步握住了把手。他回頭看了一眼,示意自己準備打開房門,看個究竟。卡西亞從床上站了起來,身軀緊繃,這個時候老漢斯無暇糾結養傷的事情,他深吸口氣,猛然擰動把手,向外一推!然而,讓二人都半慶幸半驚疑的是,門外一如既往,冇有任何外來的事物,怪物般的喊聲也停了下來,似乎一切都是場幻覺。老漢斯探出頭去張望,確定了門外一切正常後,提著的心放了下來,同時化懼意為怒氣,用卡西亞聽不懂的方言喝罵了幾句,卡西亞隻能勉強分辨出其中的個別詞語。就在他逐漸放鬆下來,仔細辨別老漢斯的用詞時,冷不丁嗅到一股腐木般的氣味夾雜著難以忽視的腥氣,接著令他渾身血液彷彿凍結的是,耳畔又響起了那種怪異乾澀的聲音:“我好害怕……”與此同時,他僵直的目光看見從門外進入的老漢斯,看見他抬起頭望了過來,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在餘怒未消中凝固,緊接著坍塌為驚恐,看見他指著自己背後,口中喃喃聲帶有顫栗:“孩子……”在我後麵?卡西亞對抗著發涼的脖頸,艱難地轉頭,看見了讓自己心臟幾乎停跳的一幕:自己的背後吊死著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它由布料、木質和金屬拚湊而成,破破爛爛的軀體上有紅光洞射而出,彷彿一隻隻邪異的紅眼,將冷漠的目光投來。占據了大半張臉的巨口張開,露出一層層的森森鋸齒,鋸齒上有點點血跡,而它真正的眼睛,森冷血腥,正在死死地盯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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